~前篇~

  ——故事回溯到大约十年前。

  狂风呼啸,卷起的沙尘呛人欲咳。

  多匹马蹄奔腾的声响,魔术爆裂的轰鸣。随风传来的诸多声响,宣告交战之地不远。

  “奥尔良,这边的士兵交给你!”

  身后男子的大喊让女子肩头一颤,慌忙起身。

  “明白了,我马上过去!”

  营地内,受伤的士兵接连被送入。

  七十余人的兵团中,懂得治愈术的仅三人,专精此术的唯有克蕾雅·奥尔良一人……人力明显不足。

  况且她经验与知识尚浅,刚满十六岁。

  “咕呜呜……”

  “没事吧?知道是什么魔兽伤的你吗?”

  眼前一名男兵仅接受急救,痛苦地按住伤口呻吟。铠甲自胸至左腹似被硬物重击,凹陷破碎,衣物渗血,脸色苍白,急需治疗。

  “咕……是巨型蜘蛛……它们……繁殖期,凶暴得超乎想象……”

  “明白了,请冷静,我马上处理。”

  巨型蜘蛛。

  其密布的体毛含毒,入伤口后逐渐麻痹身体。

  毒虽致死性低,但真正可怕的是其如圆木般发达的前肢。

  裹覆钢般坚壳的前肢一击,即便着铠,也如眼前般重伤。

  “看来这家伙被饕餮吸引,没能躲开。”

  协助搬运的同期骑士边说边帮忙安置。

  克蕾雅所在的皇神警备队·讨伐远征部队,接到的讨伐命令远超预期,演变为大规模战斗。

  连接皇都与伊尔达利亚的平原——其中间地点的洞窟,素为商人野营或避雨之所,亦因魔力积聚,常成魔兽滋生地。

  此次因小型哥布林与饕餮等低危魔兽群发,任务未交由教皇直属精锐“皇卫之矛”,而下达至克蕾雅所属的皇神警备队。

  岂料开战后,魔兽总数超二百,蜂拥如受惊之蛇,从洞窟冲出。

  数量增,种类繁,应对各异。

  意外事态导致众多伤员,克蕾雅几乎全程投入治疗。

  此刻未出死者,已是侥幸。

  “寄宿我身的治愈之力,祛除侵蚀彼身的毒素,化为血肉!”

  清亮的咏唱声中,克蕾雅双手泛白光。

  圣力渗入,驱毒修复伤体。

  幸好男骑士中毒时间不长。

  伤口愈合,他恢复生气,长舒一口气,向救命恩人致谢。

  “啊、啊啊……得救了,奥尔良。”

  “是的,但这装备无法立刻归队。休息一下吧。”

  又救一人,克蕾雅松口气,脸上却浮现连番治疗的疲惫。

  无怪乎。此为她入队后仅第三次远征。

  魔力有限。较前两次,敌的数量与强度截然不同,她的治愈术已近极限。

  “刚入队的自己怎能示弱。”

  虽凭意志支撑,她也知继续作战不妥。

  (不能辜负队长的期望……!)

  刚毕业,她因治愈术天赋被现队长赏识。

  “听说了你的事。来我的部队吧。你的力量定会为许多人所需。”

  治愈术师本就稀少。

  治愈术属神圣魔术,较攻击、防卫魔术,要求更纯净的精神。

  需兼具术式精神与知识,通过皇政府严苛考试,方可称治愈术师。

  治愈术非修复“物”,而是修补受伤的“生命”,乃超越世界之理的奇迹。

  半吊子知识不仅无用,反可能酿重大事故。

  通常需十年以上修行——即二十多岁或三十岁始能运用。克蕾雅却在个位数年龄,凭直觉完美驾驭。

  “这孩子将来必成伟大治愈术师。”

  “需拜见大司教。”

  “定是受创造神眷爱之人。”

  周遭为注定成为治愈术师的她欢呼。

  克蕾雅身为修道女,常出入教会,却以年轻之身参与战地,实为特例。

  作为治愈术师与皇神教会司祭,她忙碌而充实。

  “……雷安君。奥尔良君,没事吧?”

  “啊,哈,是!”

  稍喘口气,又一伤兵被送入营地。

  肩扛疲惫骑士、忧心开口的,正是邀克蕾雅入队的“队长”。

  “泉边的魔兽已全数扫除。接下来是另一侧,让他在这休息。我已治疗他的伤,但毒素扩散,力气不足。”

  “明白了,这边请!”

  “没事了,安心吧。”

  横卧的骑士不时抽搐,叹息无力。

  “……队长!您在这!饕餮已全数讨伐。但子蜘蛛群棘手……路易斯副队长班正交战,暂时压制!”

  “很好,副队长干得漂亮。子蜘蛛毁其母核即可全灭。传话给东侧部队:『西侧引子蜘蛛,集中讨伐母蜘蛛。』见红狼烟为信号。我与路易斯君做诱饵。”

  “哈!”

  另一骑士报告,队长即刻指示,苦笑:“这次远征真重。”他拿起剑,飘然态度中暗藏无尽剑气,尽显年轻队长的风范。

  “……奥尔良君,你用治愈术过度,累积不少疲劳。接下来休息吧。”

  “啊,不,我……”

  “没事的。不会再有更多伤亡。得赶紧收拾,不然我们全军覆没。”

  话毕,队长跃上停驻的马,微笑驱驰而去。

  西阳将沉,夜幕渐近,魔兽愈发凶猛。如他所言,不能再拖。

  可靠的背影没入夕阳,克蕾雅顿感疲惫与眩晕,蹲地长吁。

  ……结果,作战成功。看似危急的讨伐远征,未出一死者,用一日圆满收官。太阳已沉,夜空苍月悬于朦胧云间,悠然静驻。

  “明日清晨归还。路线改为奥尔迪安西砦。”

  队长决断迅速。夜色中,魔兽已现身街道。疲惫的士兵无法再战,他命在最近的防御据点——奥尔迪安平原西砦过夜。

  “准许第九皇神警备队驻泊。无足够床位,但今晚好好休息。”

  在砦兵士长的安排下,众人各自休息,克蕾雅方感战斗真正结束。但疲惫未让她入睡,队友酣睡,她却心绪高昂,夜深仍无眠意。

  “……若当时战斗再持续……”

  白昼情景浮现,设想“如果”的未来,她顿感脚下崩塌的恐惧。

  队长调度得当,未增伤员。

  但若有……若魔力耗尽,无法治疗,或出死者。

  熟人在她眼前死去,只因她未能救治。

  人数多少无关紧要,未来未必无此可能。

  思及此,她身体僵硬。未满二十的少女,面对死亡太过沉重。

  恐惧如蛇缠心,克蕾雅紧抱纤弱身躯,冲向砦顶。需吸入清新空气,否则浊心情将令她崩溃。

  “哈……哈……哈……!”

  她奔上石制螺旋楼梯,手扶冰凉墙壁,全力疾跑。

  终见外景时,她气喘吁吁,心脏剧跳。

  倚栏深呼吸。头顶夜幕铺展,星如沙撒。

  (……琉琉明年毕业……她定能回应众人期待……)

  云间可见的美丽夜空,让克蕾雅忆起挚友。亲近之人皆才华横溢。

  高一级的卡秋莎——艾卡捷琳娜·托尔斯塔娅,已在皇神警备队建功。

  琉琉——琉西艾娜·芙莉耶,与同窗“女帝”并称双璧天才,传闻毕业后将入皇卫之矛第五部队。

  唯独自己,恐辜负过高期待,背叛他人,厌恶自己。

  虽比无人期待更喜被人期待,克蕾雅·奥尔良能为他人所用,被认可。

  但她也想喊,自己非众人说的那般器量。

  她无清廉之心,无卓越之力。

  只因怕人受伤……不,怕因自己致人受伤,怕·自·己·恐·惧·,才从事治愈术。

  为平复激动情绪,她吐息混杂浊意。

  “……我能胜任治愈术师吗……”

  “有心事?”

  突如身旁传来的温和却略带戏谑的男声。

  近耳低语,克蕾雅惊得心跳欲迸,猛退。

  “队……队长!?”

  “哈哈,抱歉,吓到你了。”

  克蕾雅按胸惊呼,队长笑称见稀奇,致歉。

  “真是……队长!别吓我……您总是神出鬼没……”

  他似无气息,自然融入人群,克蕾雅常觉奇异。

  “美貌”形容他恰如其分,中性面容讨喜。眼瞳妖艳,时如翡翠,时如深海,战时如传说恶魔的幻琥珀,魅惑如宝石。

  “今天真辛苦。多亏你,许多士兵免于重伤回皇都。大家都感激你。”

  “没、没什么……只是做了该做的。”

  队长的话让克蕾雅脸红如苹果,惶恐。

  被赞喜悦,却不惯赞美……队长见部下如此,窃笑,伸臂向近在咫尺的星空,满足微笑。

  “对,你的职责是治愈术师,疗人伤痛。但『想做』与『能做』不同。多亏你,被巨型蜘蛛伤的那人休息一日,明日即可归队。了不起。”

  “这种地方没法好好休息。”他戏谑,敲击瞭望台石块。无机音被风掠走,二人间归于寂静。

  “……这么晚不睡,是吓到了?”

  “!那是……那个……”

  风声虫鸣中,队长的话让克蕾雅无言。沉默反证其言,队长淡笑:“治愈术师的宿命。”

  “是……未来你或救不了某些命。某天,你必将面对某人终结。我们活在这样的世界,无法回避。”

  “是……”

  入队前她已知。

  魔兽讨伐常伴危险。

  骑士丧命的故事屡闻。

  治愈术无功,友殒,骑士转司祭的传闻亦有。

  作为生命最后防线的治愈术师,需有接纳死亡的胸襟,周遭常告诫。

  即便如此。

  大司教米哈伊尔·罗什教导:“以神之名,人人平等,皆有获救权。”生命平等,士兵、平民、罪人,价值同等。

  战死者、害人罪人,在伟大创造神前,皆应得救。

  这是皇神教义,献身神的他们应守的指引。

  然而。

  “……但,奥尔良君。残酷地说,命绝不平等。”

  身旁队长的声音,冷淡否定这理想。

  “违背皇神教义,不能公开说。人命绝不平等。比如……教皇与陌生旅人皆濒死,只能救一人,你选谁?”

  “那是……”

  不言而喻,教皇。但这违背宣扬平等的皇神教义原旨。

  “你挚友濒死身前,旁有持刀男子同样倒地。只能救一人,你选谁?”

  “……我想,会救朋友。”

  “不知他是否真凶?……放心,这是人之常情。”

  虽似诡辩,但若真遇,克蕾雅确信会选教皇、朋友。

  “问题在于,决定非依法律或宗教,而是当时你的情感。不止你,人皆无意识为他人定价。人·的·价·值·,由他人观感、其对己或社会的利害决定……由『他人之目』强制裁定,无论本·人·如·何·想。”

  队长望克蕾雅的眼,金光妖异,含放弃与冷酷。

  “谁能定义情感?如此模糊的判断,正义与大义有几分?我这暴论,或影响你未来判断。人类判断脆弱模糊。常理、良知成思想,思想成信条,信条成信仰。人自以为是己见,擅自评人价值。故,命无法平等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作为治愈术师、骑士,你需牢记:对和平的强烈信念,为人用力的意志,达成此志的实力,以及……平等与博爱的理想是误判、杀己的毒……”

  如神遣使者揭示世理,似见未来,队长语气坚定。

  “……你入皇卫之矛,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
  ——!

  “什、什什、什么,队长!?”

  突兀的话打破紧张气氛。虽似戏言,非讽刺或空想,克蕾雅更慌,呛声反驳。

  “再说,您比我更适合皇卫之矛!”

  “我识人,但非卓越骑士。现在的位子只是机缘。若时间稍移,你或已是队长。”

  直率温暖的话让克蕾雅脸更红。

  “没、没那回事……”

  她自知受特别对待。十余岁随军出战,专精治愈术,前所未有。故总觉被高估。

  “奥尔良君。谦逊美德,但为工作骄傲亦重要。你绝对值得骄傲。”

  他断言。

  “给你个小预言。托尔斯塔娅君、阿尔瓦雷斯君、芙莉耶君,还有你……你们将大改皇都,甚至改变其存在方式。”

  他眨眼,顽皮一笑。克蕾雅觉其魅惑眼瞳,天生惑人。

  “呃……不太懂您的意思……”

  “哈哈,到时就懂了。总之今日辛苦了。好好休息,我去巡查。别吹夜风太久,小心感冒。”

  “啊,哈,是!队长也辛苦了!”

  队长不显远征疲态,朗然隐入砦内,瞭望台复留克蕾雅一人。

  若真有机会入皇卫之矛。

  对皇都人、对志为骑士者,这是至高荣耀。

  “我……皇卫之矛……”

  她知无需治愈术的世界最佳。

  无人受伤,无魔兽侵扰,如创造神时代最佳。

  但现实如此,治愈术被需,能用者被求。

  队长的话意难解,心湖泛起不平静的波澜。

  “……队长,您究竟看到了什么?”

  对留下谜语离去的队长,克蕾雅的话语,终未传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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